特稿|加沙战火中的人们(上):生存、记录与抵抗

特稿|加沙战火中的人们(上):生存、记录与抵抗

hyde555 2025-08-22 装修图样 1 次浏览 0个评论

【编者按】

8月21日,在哈马斯方面释放出同意停火的信号后,以色列仍表示开启夺取加沙城的军事行动第一阶段。这意味着,加沙城100万已在22个月的战火蹂躏下奄奄一息的平民将再次处于极端危险之中。同时,因饥饿死亡的人数再次达到新高。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通过多种方式深度采访了包括加沙的巴勒斯坦民众、国际援助机构工作人员和医生、以色列民众与政府部门、联合国官员等数十名相关人士。他们大多数人正在或曾经身处战火中的加沙。通过他们的讲述,澎湃新闻试图拼凑出战火下加沙人们的真实处境与正在发生一切的轮廓,将这段历史的一些细节记录下来。

当地时间2025年4月,以色列对加沙城东侧的艾特夫哈社区进行空袭。 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在加沙努赛拉特难民营的废墟间,巴勒斯坦摄影师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凝固的瞬间:一名失去父亲的男孩静默如雕塑般站立,既不哭喊也不逃离,只是用超越年龄的平静目光,注视着医务人员试图挽救父亲生命的徒劳努力。

这个画面成为这场持续22个月的战争中,最刺痛纳萨尔内心的记忆之一。他从未公开过那张照片,只把它留在自己手中,偶尔会讲述,因为这不仅关乎孩子,也关乎他自己,以及2023年10月7日以来200万加沙人的集体创伤。

纳萨尔每天举起相机记录眼前的人——既有日常生活,也有灾难时刻。他希望外界不仅看到暴力与死亡的规模,也能看到人们在帐篷和废墟中展现的坚韧的细节。“我想让世界知道,他们仍然是人,仍在坚持。这是对人类的共同打击,是一场关乎所有人的种族灭绝,因此每个人都应该共同抵抗。”他说。

战争已持续近两年。哈马斯附属的卫生部门称,超过6.1万名巴勒斯坦人丧生,其中包括武装分子。但真实的伤亡可能远超统计:许多尸体仍埋在废墟下,很多死者未能送达太平间,更多人因基础设施崩溃、饥饿、疾病和缺医少药而丧命。

猛烈的轰炸将这片土地化为废墟,封锁带来饥荒。无论是否称之为“种族灭绝”,任何理性的观察者都无法忽视巴勒斯坦所遭受的巨大破坏。媒体的卫星图像显示,加沙大部分房屋与基础设施被严重损坏或摧毁,学校、清真寺、教堂、博物馆和医院几乎无一幸免。

尤其令世界震惊的是,今年春天第二次停火协议破裂后愈演愈烈的“饥荒”:已有数百人因饥饿而死,其中许多是儿童。

纳萨尔批评国际媒体常常将加沙当作政治标题,而不是一场人道主义灾难。他说,媒体给出的只是冷冰冰的数字,而不是背后的生命与故事。加沙人的声音很少被直接听到,他们只能依靠社交平台,把真相一点点传出去。

“我希望世界明白,这些故事和影像不仅仅是战争的记录,而是生命、家园与梦想被摧毁的见证。”纳萨尔说,“如果你身处同样的境地,会怎么做?在我看来,如果人们转身不看、选择沉默,就是在参与杀戮。”

2023年10月7日

阿斯玛(Asmaa)常常会在心底反复回想起那段战争前的生活。那些时光,如今被覆上一层柔光,像一场遥远而完整的梦。

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深爱她的丈夫和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他们住在加沙城,和家人一同经营着一家售卖咸味饮品的公司,经济状况稳定而富足,拥有自己的房子。忙碌的工作、不间断的家庭聚会、餐桌上从不缺席的美食与笑语,每个人心中都装着向前奔走的梦想。

“我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庆祝的理由,”她说,“那时的生活秩序井然、洁净、充盈。”直到2023年10月7日,火箭弹的巨响撕裂了黎明,也撕碎了她所拥有的一切。

那一夜,阿斯玛住在父母家。晨礼之后,她正与母亲轻声商量这一天的安排:先送孩子上学,再去市集采购,中午则约定好要去一家叫Massaya的餐厅共进午餐。

然而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突然响起密集的发射声。起初她们以为只是又一次短暂的军事演习,可轰炸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停歇,窗外不断传来“真主至大”的呼喊。全家人聚在客厅,面面相觑,惶惑而不安。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日,人们走在被炮火袭击后的加沙城市街道上。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很快,通过电视和社交媒体碎片化的讯息,他们逐渐意识到事态的异常。屏幕那端的画面让所有人陷入彻骨的恐惧——他们再清楚不过,哈马斯武装分子在10月7日对以色列发动的这场袭击,将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彻底摧毁。”阿斯玛低声说道。

事后以色列官方通报,这场名为“阿克萨洪水”的突袭,属于恐怖攻击性质。哈马斯向以色列境内密集发射火箭弹,造成至少1300名以色列人死亡,并劫持130至150人作为人质。同日,以色列政府宣布进入战争状态。

这并不是以色列与加沙哈马斯之间的第一场战争。自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列曾长期占领加沙;2005年撤出之后,冲突仍断续发生。2006年,哈马斯赢得巴勒斯坦选举,次年通过内战从法塔赫手中夺取加沙实际控制权,局势愈发紧张。

自2007年起,以色列与埃及对加沙实施全面封锁,经济逐渐凋敝。哈马斯则不断利用地下隧道发动越境袭击,并向以色列发射火箭弹,以军依靠“铁穹”系统拦截来袭火力,并对加沙实施定点打击,试图削弱对方威胁。冲突数十年来循环往复。

但阿斯玛说,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场战争都不一样。

回想从前的战事,她甚至觉得那时的自己“被宠坏了”:即便在交火期间,生活仍大致如常,人们照常上班,市场依旧开门,物价未有波动,水、电、网络、食物、医疗……一切尚在掌控。

“以前的战争,轰炸声只是偶尔打断生活,最激烈的部分总是在第一天,之后逐渐减弱,一两周便告结束。”她说,“可这一次,战争就保持着最高的强度,如今已持续22个月,几乎没有片刻喘息。加沙已经没有房子、没有店铺、没有公司、没有工厂,没有任何正常生活的痕迹。所有一切,都被夺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飞涨的物价,以及被帮派、黑市和盗贼攫取的安全秩序——每一种,都足以令人深陷恐惧。

可以说,没有一个加沙人在这场战争中幸免。每一个人,都正经受失去。

“我失去了全部的生活动力”

45岁的巴勒斯坦作家马哈茂德·阿萨夫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龄苍老很多。他的家中曾有三万册藏书,那是他耗费35年光阴一本一本收集而来的精神栖居。如今却成了他考虑变卖以维持家人生计的最后资产。

战争开始后的某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提出要买下他剩下的书——不是用来读,而是当作做饭的燃料。

战争爆发后阿萨夫每天生活只剩下:尝试取水、在露天篝火上做饭。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开始考虑这个选择。”他说。

阿萨夫是巴勒斯坦作家联盟和国际学者组织的成员,拥有开罗大学数学学士、法律学士、教育原理硕士和教育规划博士四个学位,在教育科学领域颇有建树。战前,他是加沙一所高中的数学教师,也是国际人道主义法的认证培训师,指导着研究生的研究项目。他出版了25本著作,题材横跨教育、法律与公共政策,还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过90篇论文。

但战争摧毁了学校,也摧毁了他工作的可能。国际法培训项目因相关机构撤离而失去价值,他甚至无法继续写作——笔记本电脑早已不知所踪。即便找到,加沙也没有电,没有网络。

“这场战争彻底颠覆了我的人生,摧毁了曾经的生活。我曾经自给自足,受人尊敬,如今却只能乞求援助,只为让孩子吃上饭。我们虽生犹死。”他说。

自战争爆发以来,阿萨夫已多次流离。2023年11月,他被迫离开加沙城逃往南部的拉法,5个月后又迁至中部的代尔巴拉赫,住进帐篷,一住就是十个多月。

这22个月,他告别学术生涯,带着孩子躲避炮火,照顾病中的母亲,在匮乏中一次次重建临时的“家”。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耗尽了全部积蓄。就在这次采访后不久,他又因空袭不得不再次逃亡。

最沉重的打击,是母亲的离世。2024年5月,她在帐篷中去世,死因是缺医少粮。

“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她曾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多想让她安享晚年,治好她的病,回报她一生的忍耐与付出……但战争让我什么都做不了。”他说到此处,声音已被泪水浸透。

母亲走的那天,阿萨夫在医院几经努力,却终究没能挽回。那一整夜,他靠在停尸房墙边,渴望母亲还能感知到他,或者原谅他。第二天清早,他卖掉妻子的金戒指,买下一块墓穴,亲手将母亲埋葬。如今他虽回到加沙,母亲却长眠于异地,连扫墓也成了奢望。

他的妻子,像许多加沙女性一样,早已褪去了青春的光泽,脸上烙着柴火熏燎的痕迹。她或许更多一层焦虑——原本只差一步就能完成硕士学位,却因流离失所、断网、与导师失联,学业彻底搁浅。

“我们最大的恐惧,是未知,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杀戮、流亡、死亡。这种吞噬心灵的痛苦,外人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他说。

战争前,阿萨夫有3万册藏书的家。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战争抽干了阿萨夫全部的生活动力。曾经,他的日子被教学、研究、研讨会和学术会议填满;如今,他失去了所有存在感。他正拼命申请一切可能的机会,只想带着家人离开加沙。

“我得抓紧把这些告诉你——因为下一秒也许就会断网,又要逃亡,或者,更糟,遭遇不测。”他平静地说道。

地狱般的22个月

战争爆发前,加沙大部分人口栖居于北部,尤其密集地生活在这一带最大的城市——加沙城。然而,战争一开始,以色列便下达了强制撤离令,命令民众逃往加沙中部和南部那些被称为“安全区”的地方。

于是,约230万人中的绝大多数被迫颠沛流离,最终滞留在中部和南部地区——位于以色列在加沙开辟的一条名为“内特扎里姆”的走廊之下。

阿斯玛与家人同样从北部逃往南部,暂居于代尔巴拉赫这座小城。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则去了更南端的拉法。战争初期通讯几乎中断,他们数月无法与亲人相见,连通话也极为稀少。直到后来,父亲和兄弟被迫从拉法再次撤离,才终于与他们团聚。

阿斯玛说,在如今的加沙,尊严已成奢望。22个月来,他们经历了种种屈辱,并且这种感受至今仍在持续。他们怀抱着唯一的希望,一遍遍告诉自己与他人:这一切终将结束。他们盼望,那一天就是明天。

当地时间2024年5月,代尔巴拉赫,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儿童在帐篷前玩耍。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父亲搬来同住后,一直饱受严重胃痛之苦,却始终拒绝就医。直到某天,兄弟们强行带他去做检查,结果确诊了结肠癌。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在全家人心上,但他们选择向父亲隐瞒,只说是小毛病,吃药便会好转。

他们竭尽所能为他治疗,4个月后,终于通过世界卫生组织将父母转送至阿联酋接受治疗。送别父母的那一天,成了全家最艰难的时刻——父母的陪伴曾是他们的力量、信念、希望与平静之源。可转念一想,他们又感到一丝安慰:至少父母不必再经历他们这几个月所承受的苦难。

作为女性和母亲,阿斯玛坦言,战争中最大的挑战是保护孩子,让他们在创伤尽可能小的环境下成长。然而孩子们不断接触其他同伴,也被周遭剧变的环境影响。要保持他们情绪平稳、心灵安定,极度耗费心力。尤其当看见孩子眼中浮现恐惧,那一刻的痛苦几乎令人窒息。

“生活的骤然崩塌让人难以适应——没有隐私、失去稳定、心灵不得安宁,这一切每时每刻都在侵蚀人的心理健康。”阿斯玛说,她不认为有谁能在这场战争后完好如初,“这场灾难改变了每一个人,无论变好,还是变坏。”

曾有一刻,身为教育专家的阿萨夫感到自己对孩子们的教育彻底失败了。“他们的行为变了,心理状态恶化,尤其是那些恰在战争期间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眼前未来一片渺茫。年幼的孩子偶尔想玩耍,却被炮击的恐惧阻断。年长的则拼命寻找国外的奖学金机会,渴望逃离这场种族灭绝。”他说。

阿萨夫还观察到,战争也摧毁了整个社会结构,人与人之间出现巨大裂痕,再也回不到从前。联系变得稀薄,维系关系的只剩下利益交换。或许苦难可以解释这一切——每个人都忙于求生,可彼此的互动已近乎栏中牲畜,自私得近乎残酷。

“如今,人与人的关系完全由金钱主导。也就是说,总体上,人际往来已经变成了卖家与买家、剥削者与需求者之间的交易。再也没有什么是免费的了。大多数人只想维持控制、占有更多。比如,那些拥有太阳能设备、可以免费用电的人,却向别人收取手机充电的费用。甚至还有人出售亲属的坟墓。”阿萨夫叹道。

“不要忘记加沙”

对巴勒斯坦摄影师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而言,2023年10月7日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在与时间赛跑:寻找安全之地,寻找能安置家人的角落,寻找食物与水这些最基本的生存资料,同时还要赶在瞬间消逝之前,记录下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于他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持续记录,坚持存活。

“失去同事和朋友,已成为这场种族灭绝的一部分,也是每日必须面对的现实。我允许自己悲伤,与朋友和同事们共同分担痛苦。但第二天,我必须回到现场,继续记录——因为那是我所能做的,也是我的使命。以这种方式,我拒绝让逝者被遗忘。”他说。

在这场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纳萨尔没有相机,只能用手机拍摄。有时甚至连手机也没有,他就用文字书写。他坚信,只有将写作、摄影和报道结合在一起,才能拼出完整的故事。

他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电力和网络的缺失、道路被毁导致的出行困难,以及持续面临直接攻击的威胁。至今,已有超过200名记者在这场战争中遇害,比两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南斯拉夫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遇难记者人数的总和还要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

阿纳斯·沙里夫和他的女儿沙姆、儿子萨拉赫。 苏海尔·纳萨尔(Suhail Nassar) 图

就在这次采访不久前,他的好友,半岛电视台知名记者阿纳斯·沙里夫(Anas Al-Sharif)与四名同事在一场以色列空袭中丧生,这一事件引发了全球范围的谴责。以色列国防军承认发动了袭击,并声称沙里夫是哈马斯某小组头目,负责对以色列发动火箭弹袭击——而半岛电视台与沙里夫本人生前均否认这一指控,称其毫无根据。

“返回北部后,我曾与他有过会面,我们拥有许多共同的朋友。他为人谦逊、勇敢且勤奋,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战争爆发后他一直坚守在最危险的北部地区,全面报道当地局势,始终秉持真实立场,无论遭受以色列占领军的多少次威胁,始终恪尽职守。”纳萨尔说。

“他是我们的榜样。只要战争不停止,危险就不会离开。但如果发生的事情关乎全世界必须看到的真相——比如大规模流离失所、轰炸与灾难的后果,我就会选择前去,拍摄,记录。”纳萨尔说。

在拍摄时,纳萨尔会尽量向被摄者解释自己的意图。有些人希望自己的故事被讲述,有些人因痛苦太深已毫不在意,还有些人会愤怒,甚至恐惧。他们知道记者是以军针对的目标,因而不愿让其靠近。

“我明白,摄影本身无法阻止战争,但它能揭露真相,让掌权者更难忽视现实,迫使他们采取行动。我始终相信,摄影,以及我们所做的一切微小的事,终将带来改变。”纳萨尔说道。

在遇害前不久,沙里夫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在其社交账号上写下了这样的话留给世界:“我亲身经历了痛苦的每一个侧面,多次尝尽苦难与失落的滋味,但我从未犹豫,如实地传达事实,不做任何歪曲或伪造——以便真主能够作证:那些保持沉默的人、那些接受我们被杀戮的人、那些扼杀我们呼吸的人、那些对我们儿童和妇女的遗体散落街头无动于衷的人,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的人民在一年半多的时间里所面临的大屠杀。不要忘记加沙。在你们真诚祈求宽恕和接纳的祈祷中,也不要忘记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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